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3章 逃脫

關燈
林念被關在地牢裏三個月,程征再不曾來看她。

他似乎對她死了心,既不想從她這裏得到情報,也絕口不提當年兩人的過往。

送飯的下人無意中透露,九少要結婚了,和杜田飛的妹妹杜二小姐。從小弟到妹婿,程征和杜家真是親上加親。

林念靠在墻上,時至今日,她不得不承認程征將她囚禁在這裏真是一招進可攻退可守的好棋。

畢竟國難當頭,死了一個張敬松的損失不值得長久記掛。

事過境遷,偽政府和中央軍自然會將此事放下。

同時,她消失的時間久了,黨內與她接線的人遍尋她不到,大抵會以為她被秘密處死了。

三方都將她忘了,偽裝成交際花的特務林念便可以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。

地牢的門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的,程征站在臺階上,於光明處居高臨下地看著被囚三個多月的林念。

驀然間,心底又泛起密密紮紮的刺痛。他從來不知道她具有這麽剛強堅毅的性格。

警衛聽他的吩咐,每日在暗孔中窺察她。後來報,道女犯林念在獄中,既沒有發瘋,也沒有自殘,甚至連一次歇斯底裏的哭鬧都沒有。每日按時進餐,按時睡覺,無過激行為,一切正常。

三月來,她身處空蕩陰森的地牢裏,每日除了送飯的下人或警衛,她不見天日,無人說話,無事可做。

這樣的生活無異於關禁閉,軍中有人犯了大錯,用這個法子整治,饒不過兩個月便哭爹喊娘了。

三個月還能“一切正常”的人才是真正的不正常。

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,他的阿寶到底是經歷了什麽,才變成了現在的林念。可要怎麽做,才能蛻了林念風化堅硬的殼,剝出一個不谙世事、無比嬌嫩的阿寶來。

林念也在黑暗中看他——沒法兒不看,他這樣的人站在面前,沒法兒不把眼光望他身上移。

今日程征脫下軍裝換了便服,依舊莊重而氣派。西服背心襯衫的黑色三件頭穿在他身上,如此熨貼。

他生得太漂亮,不是那種女人的漂亮,而是男人的有力的漂亮。

尤其是眼睛,雙眼皮的深痕,並著眉毛,直掃入鬢角裏去。阿寶從前捧著他的臉感嘆,這雙眼睛長在男人的臉上,實在是一種奢侈。

如今他蓄了胡子,臉上有一痕小小的月牙似的疤,多了殺伐霸氣,顯得更成熟。

他靜靜站在那裏,便充溢一種勾人的欲望。像林念這樣的女人,已不是什麽純情的小女孩了,因此更加明白氣質比皮囊更能塑造男性美。

而恰巧,程征兼具兩者。

這樣的氣質,是溫文的張小四不可能有,是以她認不出來他,也絕不敢相認。

這麽算來,他們倆都算是兩世為人了。

林念虛晃過一絲笑,打破僵局:“程署長公務繁忙,好久不來看看老朋友了。”

程征不打算進來,亦不接她的話。

他開門見山,道:“林小姐,你我曾是舊相識,我不忍你就此殞命。和平飯店一事,我已擺平了。這是亂世,每一步之下都是萬丈深淵。”他道,“別再和任何一方有牽連。拿新身份,去重新做人吧。”

他語氣冰冷,像法官對犯人的宣判,赦免她的罪但不再容她置喙。

林念不答,她不吃這一套。

“我會派人護送你出國,別再回來了。”程征轉身欲離去。

走了兩步,不知想到了什麽,又折回來叮囑,聲音軟下來:“阿寶,你聽話。”

暗黑中,林念仰著頭笑起來。

把頭仰高一點,再高一點,這樣眼淚就不會掉下來。

當年她和姆媽被趕出林家,她沒有哭;流落他鄉,姆媽生病,她沒有哭;為了湊錢給姆媽治病,淪落風塵,她沒有哭;入黨之後,她奔赴延安和北平接受嚴酷訓練,數度瀕死,她也沒有哭。

可今時今日,他只用了五個字,她便失魂落魄。

眼淚在此時當叛徒,奔逃一般地無聲決堤。她還來不及克制自己,已簌簌打濕了前襟。

世上除了張小四,還有誰有這樣的本事?

事已至此,林念收住心緒,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還有那麽一點體面。

“那麽,提前祝你新婚愉快。”

程征皺眉,“誰跟你說我要結婚了的?”

“……”

這下林念倒是懵了,“送飯的人談話時我聽見的……”

程征淡淡看了她一眼,“他們多嘴,你就信了?”

“什麽意思,你沒有要和杜家二小姐結婚嗎?”

林念知道不該再講下去了,言多必失。可她堵不住自己的嘴,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牙齒,因為油然而生的狂喜而微微打顫的牙齒,“不是說……親上加親麽?”

程征嘴角不覺勾起,“林小姐似乎很關心在下的婚事?”

話畢,他們當即意識到,就此刻的關系而言,這個玩笑太生動太具體太能觸及往事,因而略顯輕佻和尷尬。

兩人同時沈默了。

程征從地牢裏出來,副官上前,問道:“九少,這女犯……”見程征眼風掃過來,立即改口:“這林小姐該如何處置?再關下去,恐有不妥。”

副官見程征沈吟不語,又道:“與杜家聯姻,這本就是一樁極好的婚事。況且,杜二小姐留過洋,人也大方,對九少傾心多年。孟同愚魯,實在想不出您有什麽拒絕杜家的理由。”

程征拒絕了杜田飛為妹妹提的婚事,令杜家人臉上很不好看。

外人暗中議論,道程征不識時務,杜田飛勢力壯大,恐有脫蔣而自立門戶之意。此時若能巴上杜,乃是最好的時機;此時拒絕杜,無疑是一種表態。

程征的忠心蔣公未必放在心上,可他的忤逆杜田飛一定記得。

結論是程征到底還是太年輕,政治經驗不足。

但副官卻看到多一層隱情,那便是一慣果決心狠的九少竟對這女共////黨另眼相待。

有一次,他因緊急軍報趕來程府,下人來不及通報便進了書房,撞見程征拿著一把銀黑色的小手////槍把玩。

神色溫存,絕無僅有。

旁人眾說紛紜。可石孟同身為副官,跟了程征五年,程征心中所想,他大概也明白了六七。

若真同他猜的一樣,那麽這女人,斷不能繼續留在程征身邊了。

未等副官再開口,程征負手,道:“再等等。這幾個月恐有大變故,到那時再放她走吧,身後不跟尾巴,幹凈些。”

果然不出程征的預料,六月,上面突然來了命令,要程征同行政院副院長奚叔文一道以專使身份訪問歐洲各國,尋求政治上對中國的援助和中立態度。

消息傳出,眾人震驚。

先說奚叔文其人。官職雖高,卻是個典型的草包,靠一路溜須拍馬見風使舵坐上行政院副院長的位置。程征出身軍部,對人對事,向來只講實力,不講官職,自然看他不起。

況且這明升實貶的手段實際上是將程征調離了上海,褫奪了程征在中央軍第十五師和第三十六師的控制權。

此兩師系中央軍嫡系,幹系重大,程征當然不肯輕易放權。

副官石孟同坐不住了,急道:“華北失陷,日軍陳兵北平城外多時,大戰一觸即發。上面是怎麽想的,竟然在此關頭將您調離上海?!”

他要去打電話,程征攔住他,道:“你現在要打給誰?我大哥?”
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
石孟同跟了程征那麽多年,也是聰明人。冷靜下來,兩人眼神一對,便交換了心思,“下發這個命令的是杜局長?”

程征苦笑,“恐怕正是如此。”他了解杜田飛,能力很強,心眼卻不大。他拂了杜田飛的面子,杜此舉可算是並不意外。

程征啟程飛往歐洲前,焦頭爛額,再無分////身親自照看林念。只能叮囑心腹石孟向林念透出他離開的風聲,放松警戒,故意放她逃出去,然後再派人盯住她的行蹤,向他匯報。

剛抵達意大利,程征就收到電報。

果不其然,林念趁警衛松懈,奪槍逃了,逃到靜安法租界的一處住所內。暫時無同黨和她接頭,亦沒有異動。

十日後,七月七日,程征在英國。

是夜,收到南京的消息,平津失守,日軍全面侵華。

中///共通電全國,呼籲實行全民族抗戰。南京終於下定決心連共抗日,一致對外。

其後,日軍進攻上海,中央軍連發三條電報,促程征回國。

程征自是心急如焚,收到消息以後,恨不得長了翅膀立即飛到前線。

偏偏奚叔文是個貪生怕死之徒,以訪問事宜尚未完成為由,將回國時間一拖再拖。

程征本想自己走,奚叔文以官職壓他,並勒令飛機不準單獨搭載程征一人回國。

“要走一起走,否則成什麽體統?”奚叔文笑瞇瞇地說。

奚叔文一攔,錯過了搭乘飛機回國的最佳時機。

淞滬會戰膠著,歐洲的飛機均避上海而繞行,後來連去香港的飛機也停飛了。程征從軍來第一次知道,何謂困獸之鬥。

於是他獨自乘飛機繞道越南河內,再逆著逃難的人流搭輪船北上回滬。

程征回到上海的時候是晚上。

幸好是晚上。

他是國民黨的高級將領,日本人通緝的要犯。石孟同曾在信中勸他,不要回滬,東部軍隊已經撤退,包括他從前的第十五師和第三十六師。從河內轉機,直接去重慶,與遷都後的大部隊匯合。

程征問,林念在何處?

石孟同回信,道撤退前的探子最後來報,她還在法租界宛平路255號的那處居所,未離開上海。

於是程征還是選擇來了上海。

密集的轟炸和槍聲停歇了,整座城市顯得格外安靜。

上海租界眾多,日本人不想在英法美面前弄得太難看,宵禁後派人清掃街道。夜色籠罩下的上海便泛著那股盡力遮掩但欲蓋彌彰的血的味道。

遠處宏偉的高樓和教堂被炸成廢墟,廢墟和屍首又填平路面上的坑窪和壕溝。坦克堂而皇之地軋進窄小的弄堂裏,炫耀粗魯野蠻的武力。弄堂兩邊有平整切過去的痕跡,整個底樓的一半都削沒了。履帶之下,無論是草芥、貓狗還是小孩、女人、男人,通通二維化了,血肉模糊地攤開塗抹在水門汀路面,刷也刷不幹凈。

夜色把一切彌漫著的鬼魅、恐怖和罪惡都遮住了,唯有路面上粉碎的綠玻璃碴子間或反射出一星亮光,幽暗如鬼火。

石孟同撤退前得知道程征的計劃,電話中最後勸道:“虹口現在是日本人看管的要地,您不能回海倫路的官邸;若回了上海,再想要前往重慶,那時上海肯定已經戒嚴。進去容易出去難,沒有通行派司,插翅難飛。”

幸而租界內還有程征的勢力,他打電話給法國領事館中的一位朋友,他曾救過此人的命。這法國人千辛萬苦,終於從日本人手裏搞到了一張派司,寄存在東方飯店內等著程征。

這是程征的後路。

程征在宛平路上徘徊。租界雖然受到戰爭的影響遠小於外面,但飛機上炸彈扔下來也並不總掉在確切的位置。林念藏身的這小弄堂中便有多處倒塌,以至於分辨不出門牌。

路上雖有三三兩兩行人,但也都是低頭疾步趕路,不敢稍有徘徊。

他知道這樣逗留很不明智,可弄堂中無一處亮燈的,他甚至不知道林念是否還在這裏。
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程征的心漸漸沈下去,弄堂裏還是一片死寂。

若林念已經不在這了,若她已經死了……

程征不敢想,八年來又一次清晰地感受椎心刺骨的疼痛和將人吞噬的恐懼。

他打過那麽多場戰,比誰都清楚地知道,在這樣的世道,不能等、不能停、不能有絲毫猶疑。若不緊緊抓住想要的,那麽一旦分開,便是永訣。

三哥何仲洋得知他竟然冒險回去救一個女人,在電話裏急得大罵混賬,罵他被這個女人迷惑得發瘋了,遲早要斷送自己。

這一次,他可不就是瘋了麽。

他寧願做一個斷送了自己的瘋子,也不能再一次與她失之交臂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